灰黄色的石块砌成方正的门柱,铁栅栏门后的院子内,水泥地上划出有序的停车白线,路边的生活告示板画着垃圾分类、传统美德、扶贫助困等标语,园区的气氛静谧而严肃。


(资料图片)

这里是迁址后的成都市双流区民政局,办公楼的一切都是新修葺的样子,唯有老旧的食堂背面,被烟火炙烤过的黑色斑迹还昭示着这里的过去。四个红色的隶书大字还挂在烟囱中间,它们掩映在高高低低的灌木丛中,几乎掉色,但仔细辨认,还是可以看到——安康家园。

5·12汶川地震后,为了集中照顾大量震后孤儿,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发起成立安康家园。14年里,这里收容了四川省内672名孤儿,其中包括部分震前孤儿。

那时,安康家园大门口长有一颗盛放的三角梅,像一顶鲜艳的冠子铺盖在孩子们来来往往的路上,直到孩子们慢慢长大成人,花叶拂过每个人的额头,安康家园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。

2022年6月,最小的两个孩子高中毕业后,安康家园解散了。紧接着,双流区民政局重新利用起了这块土地,从前的活动室、宿舍等场所被重新装修、粉刷,孩子们的照片也被取下。5月12日,当九派新闻记者探访安康家园时,已几乎寻不到过去的痕迹。

如今的双流区民政局,旧时的安康家园。图/九派新闻裘星

【1】“每个孩子背后都是一个故事”

孩子们在安康家园的主要活动区域是一排小楼,一共五层。一楼是办公室和活动室,剩下四个楼层都是宿舍。楼外簇拥着桂花树等植物。

如今,一楼被改建成了民政局的对外办公室,石板门廊换成了大理石地面,门柱上曾经贴满的孩子们的照片被取下,刷上了新漆。剩下四层楼,是民政局办公室,透过隔音的玻璃围墙,一间间方正的办公门鳞次栉比。

很难想象这里曾是孩子们生活过的地方,在还没有玻璃围墙的时候,孩子们走出宿舍就是一个小阳台,洗好的床单、衣裤就晾在围栏上,随风飘动。

曾经的宿舍楼如今重修成民政局办公楼。图/九派新闻裘星

人最多的时候,每间宿舍要住六个孩子。就是在这条长长的走廊里,安康妈妈付小凤觉得自己多了很多“儿子”。

她记得就是在这里,一个放学的晚上,一个男孩和她并肩坐在了一起,趴在她身上轻吟:“阿姨,我可以叫你妈妈吗?”那天,这个男孩和她袒露了很多心扉:小臂上一道长长的口子,是地震那天从学校跑出来时,被掉落的石板砸伤的。为什么无论睡觉、吃饭、玩耍,身上总是背着一个小包?是因为里面装着身份证、户口本、钱,还有妹妹的照片,男孩说自己带着包,就可以随时逃跑了。他告诉“妈妈”,自己的妹妹现在被一户好心人收养,等他长大赚钱了,一定要把妹妹接回来。

也是在这个走廊里,一个总是尿床的男孩让她头疼。这个十几岁的男孩,每天晚上都把床单尿成地图,她不得不每晚都特意去叫他起夜。有一天,男孩跟他说,阿姨,我觉得你特别像我妈妈,你长得也像我妈妈,我妈妈就是这样胖胖的、卷卷的头发。后来再想起这个男孩,付小凤意识到,男孩可能是用这样的方式获得关注,希望她能对自己特别一点。

如今提起在安康家园的经历,付小凤说自己的感觉“酸酸的”,“那个时候只当是一份工作,现在当奶奶了,才觉得那时应该给孩子们更多呵护。”

那时,安康妈妈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,不能主动过问孩子们的身世,因为这可能激起他们的心理创伤,谁提到512地震、清明等字眼,到了晚上,付小凤就看到有孩子把自己蒙在被子里,偷偷地哭。

一次,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申请出园回老家,但根据家园规定,出去玩需要批假条,最多2个小时,时间再长,就需要监护人的签字。监护人的材料迟迟没等到,付小凤按规章行事,没有让男孩出门,冲突激烈时,男孩骂了几句付小凤,使用了很难听的词汇,而她当时火就上来了,跑去找院长做主,“要么他向我道歉,要么他被安康家园开除。”

监护人姗姗来迟,付小凤却傻了眼——这个男孩的监护人是哥哥,只比他大一两岁,和付小凤儿子一样的年龄。哥哥的手上都是在工地干活时的伤口,不停向家园赔礼道歉,“我们是孤儿了,请不要开除我弟弟,不然他就会成为社会的垃圾。”付小凤当时就心酸地哭了,“只要我在这一天,就一定会好好呵护你弟弟。”

时至今日,付小凤提起这件事还是掉了眼泪,“在安康家园,每一个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。我们普通人很难设身处地地想他们经历了什么。”

【2】“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”

14年来,安康家园走出了370名大学生,3名硕士研究生和2名博士研究生。曾经,宿舍楼对面的白墙被做成一面“光荣榜”,出色孩子们的经历和照片贴在上面,标志安康教育的成功,也激励剩下的孩子们。

安康家园的柱子上曾经贴着孩子们的照片和寄语。图/《人物》杂志

在安康孩子中间,蒋兴伟的创业经历一直在流传:17岁外出打工,几年内转换了国内30多个地方,从一名奶茶销售员做起,现在已经开了三家饮品店,在郫都区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车。

对于孩子们的“成功”,曾任安康家园十年院长的胡源忠看得很淡,“每个人都能力有大小、运气有不同,也不是人生在安康家园被呵护过,就应当很成功了,不是那样的。”胡源忠告诉九派新闻,这些年,没有孩子们的坏消息,就是最好的消息,“我最欣慰的是从安康家园走出去的孩子,都在堂堂正正做人,哪怕苦一点、累一点,没有人突破道德或法律的底线。”

这也贯穿在他过去的教育理念中,对安康妈妈们,他的理念是,“不一定要让孩子们学到多少东西,最重要的是教会他们怎么做人”;对孩子们,他常常说,“要忘记你们的孤儿身份,不能觉得自己特殊。”这个军人出身的男人对孩子们的管理是一套“严父”的逻辑:早上5:40起床,晚上9:00熄灯,没收所有电子产品,轮班值日打扫卫生。

胡源忠也把自己的两个小孩放在安康家园,和安康孩子们一起成长。由于节假日不休息,他牺牲了很多家庭时光,但他对此从不后悔,“对于任何人来说,这样一个又赚工资又做好事的经历都是十分难得的,我不求孩子们理解我的用心,只要他们之后过得好。”

嘴上不讲煽情的话,但前几天接到孩子们打来的电话,胡源忠还是难掩欣慰地分享出来:一个男孩当兵当了四五年,就攒够了十余万块钱,接下来打算在县城买房付首付,胡源忠笑着说,这些是“得瑟”。

付小凤也常收到“儿子们”汇报近况的电话,一次,一个男孩说要带着女朋友回双流看她,她还特意把白头发染黑,用心打扮了一番,后来男孩临时有事没能见面。她最放心的男孩是一个当了兵的孩子,生活上自给自足,付小凤总是向他催婚。现在,她最担心的是那个总是背一个小包在身上的男孩,二十六七岁,还没有交女朋友,心思敏感细腻,她怕他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不出来。

付小凤说,“在我的心里,始终有一个小角落是为他们留着的”。

【3】消失的安康家园“本就不该存在”

2018年,胡源忠在安康家园组织了震后十周年的活动,几百个孩子回到成长过的地方,穿着印有“我们长大了”字样的短袖。那天下着雨,但胡源忠记得格外热闹。

今年的地震15周年纪念日,安康家园没有举办再聚首的活动。胡源忠介绍,孩子们长大了,以后,官方的团聚活动应该不会再有,但孩子们可以私下小聚,或拜访安康妈妈,“他们感情很深,就像童年最好的小伙伴,很多人现在做生意都是带着一起,不会失去联系的。”

2018年5月9日,成都双流,安康家园十周年纪念活动上的安康孩子。图/受访者供图

到2022年最后两个安康孩子考上大学后,安康家园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。工作人员告诉九派新闻,尽管孩子们已离开,但安康家园始终为他们留有一笔教育经费,供他们读到最高学历。

现在,唯一没变的是门口的保安室。今年56岁的保安郑师傅见证了孩子们的来来走走。

他记得,2016年刚应聘来这里时,安康家园还剩下一百多个孩子,最小的孩子刚刚升入初中。每到周五放学,孩子们成群地从住宿学校回“家”,路过大门口时,总要向保安室里“叔叔、叔叔”地喊。

郑师傅回忆,一百多个孩子一起住在院子里,无论是宿舍楼还是食堂,总是消停不下来,吵闹的,打架的,大声说话的,总是让人“脑壳疼”。那时,郑师傅最头疼的是两个青春期的男孩,总是从大门边的铁栏杆上翻墙出去,生活老师和保安一起出动,最后在网吧里找到他们。后来,两兄弟一个去职高学了理发,另一个考上了铁道学院,说到他现在开火车,郑师傅为他感到自豪。

郑师傅记得,今年512前夕,还有些不知道家园被拆的孩子们回来看望,却发现过去的家园已经物是人非,“只有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老员工。”郑师傅只有把他们打发回去。

民政局里还留有安康家园时期的大石头。图/九派新闻裘星

“现在孩子们不在了,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冷清。”郑师傅往椅子后背一仰。

2021年,民政局将安康家园重建成办公室之前,郑师傅还从学生宿舍里“抢救”出了两张四角课桌,和一个白色的铁皮柜子。一张桌子被他用来喝茶,另一张则放在门口;柜子里学生们的试卷被扔掉,他在里面放入了自己的锅碗等生活用品。

除此之外,这片不大的园区再也找不到过去的任何痕迹了。门口的三角梅被连根拔除;柱子上贴的孩子们的照片被取下、封存;一颗大石头留在角落里,上面刻着“爱”“让我们更快乐”,旁边的背景板上,曾经的“双流安康我们的家园”标语,换成了普通的宣传栏。

“安康家园本就不应该存在,它是灾难的后果。”胡源忠对于过去的“消失”有着自己的理解,“不是安康家园解散了,而是孩子们回归了社会,他们也要过自己的小日子,我们都要向前看。”

九派新闻记者裘星四川成都报道

编辑任卓

【来源:九派新闻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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