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争议声不断的第四十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中,郑秀文凭借《流水落花》获得了最佳女主角,算是当晚治愈人心的名场面。在领奖发言中,郑秀文一开始就郑重感谢了导演贾胜枫。当时的电视直播,没有顺势将镜头切给贾胜枫,很多人可能没意识到,将郑秀文送上领奖台的贾导,其实是一位颇为年轻的新人导演。
导演贾胜枫
(资料图)
大学期间主修化学,辅修文学的贾胜枫,很久前便知道自己不会从事科学研究。酷爱看书看电影的他,还没毕业就到杂志社做记者和编辑。但2016年开始,传媒生态发生转变,视频逐渐取代文字,他需要学习拍摄短片来回应潮流,从而慢慢走上拍电影的道路。《流水落花》是贾胜枫首部自编自导的剧情长片。目前,《流水落花》已在“香港电影广东展映周”和“北京国际电影节”顺利展映,贾胜枫还荣获乌迪内远东电影节“最佳新导演-特别提及”的肯定。当郑秀文看完剧本后决定零片酬出演,以此支持香港新人导演。从任何角度来说,贾胜枫都是幸运的,而这种幸运又是香港电影人互相扶持的传统延续。
内地观众一直在感叹香港电影界青黄不接,但是近几年,香港也出现了一批专注于本土的年轻电影人。这批新生代电影人更多把精力放在艺术表达的完整性上,贾胜枫是这批“新浪潮”的一员。
01
我其实是新导演中的新导演
南都娱乐:你是文字工作者出身,一步一步转行做导演,电影史上有过很多这样的案例。你觉得文字工作者的工作经历,对你如今成为导演最大的帮助是什么?
贾胜枫:我做了十几年的记者,主要是做副刊的记者,电影、文学、饮食和旅游,我都做过的。记者做专题或人物访问,最基本的当然是要做好多资料搜集。《流水落花》是建基于真实存在的群体,香港叫寄养家庭,所以我写剧本之前,用了半年时间去访问不同的对象,包括社工、NGO、寄养家庭的家长和儿童。我们每一个方面都做了好多案例研究,这给剧本打了好的基础。我不会为了符合剧情需要而强行塞一些东西,不会纯粹只让故事符合起承转合,我在资料的基础上做筛选,令故事更活生生。真实故事和人物能在不同程度上启发我,我也会将好多案例加以改编用在电影里,这都是记者的经历帮到我的地方。
南都娱乐:每个人转行多少都会受到之前职业的牵绊,除了你刚才讲的好处,那记者的一些职业特性,有没阻碍你拍电影?
贾胜枫:我觉得比较大的阻碍是记者不舍得去抛弃一些资料,因为这么多资料都是辛苦搜集回来的。我写采访稿时,会尽量想保留精彩的资料不舍得删除,尽量想在这篇文章中呈现出来。但是做电影不是的,你不可以被这些资料带着你走。如果你被带着走,电影会像一个人物专访的视频,而不是一部电影。在我心中,好的电影是要简约,无论是对白或镜头方面,潜文本要好多,这才可以给到观众更多的想象。还有,电影会用到好多意象去做比喻,做记者写文章就完全不是这样。做电影你要留白,要做好潜文本,这对记者来说是比较大的挑战。当然,我不是唯一的编剧,另一位编剧是我的太太罗金翡。以花的时间和精力来说,她应该占了七成,我占了三成。我们一开始各自是打乱次序“梅花间竹”地写一半,写完后她负责重新组合和主导修改。我们写了半年,用了超过半年去改。三七分是这样得出来的。
南都娱乐:你大学是读化学专业,后来从事记者和电影的工作,请问一路走来,哪些电影和书影响了你现在的创作?
贾胜枫:我大学时期是读科学主修化学,辅修文学。其实我读了一年就知道将来毕业未必会做跟化学有关的工作,我不是那块材料。我当时很喜欢看书看电影,我好想做一个以文字工作为职业的人,所以我没毕业已经去了杂志社做编辑和记者。2016年到2017年,我开始拍短片,因为传媒的生态开始改变,大家看文字少了,开始喜欢看视频。我开始慢慢学拍短片,然后去参加一些短片比赛,现在拍长电影。
跟我同期的导演,他们要不就是电影专业出来做副导演,要不就是非科班直接去片场工作,而我既不是读电影专业,也没有参与制作过任何长片,所以我整天说自己是新导演中的新导演。
要学拍电影,我觉得看电影一定得多。只要不停地看好导演的作品就会知道怎么拍,你会学会什么叫taste。如果你没有一个喜欢的特定方向和风格,你拍的时候会没有方向感,我是用鉴赏的方式来拍电影。其实有好多导演都影响过我,比如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,我中学看他的《十诫》开始知道原来影像是可以去讨论命运、道德、友情、亲情。在这之前,我和普通观众一样爱看《洛奇》《第一滴血》和《侏罗纪公园》这种官能刺激些的商业片。基耶斯洛夫斯基是第一个影响我的导演。
还有就是奥地利的导演叫迈克尔·哈内克,他的《第七大陆》《班尼的录像带》和《机遇编年史的71块碎片》又给了我另外一种冲击:原来电影语言是可以这样简约,而且简约得来更有力。不是所有东西都必须讲清楚,要懂得去选择什么讲,什么不讲,这就是less is more的魔力。这影响我很深。
然后,我继续看比较简约的电影,比如韩国导演金基德,他一直拍的电影都是三四个角色,场景好少,但是讲的故事很有趣,而且好有概念性。譬如《春夏秋冬又一春》,一条河上面有间屋,一年内不停有人进去发生故事。蔡明亮的《爱情万岁》也是这样,即一间屋里面,几个人出于不同的原因而入了那间屋,发生了一些爱情的故事。好有趣,在一间屋里拍完,才三个角色而已。
最后是枝裕和的电影,我最喜欢他的《步履不停》,他是讲一家人一日的相处故事。他纯粹通过对话和场景,暗示这个家曾经发生的事情,而不是靠闪回。美国导演凯莉·莱卡特的《第一头牛》我也很喜欢,她是少有的美国的导演,拍出了一种欧洲风格,非常简约。这几位大师级导演都影响过我。
南都娱乐:你刚刚讲到是枝裕和,有好多内地观众看完《流水落花》后都有提到了这位日本导演,观众拿你和他对比,你有什么感想?
贾胜枫:我想他们是善意的,他们觉得你都算拍得还好,也有这种风格。不过我觉得所有导演的电影都是独立的存在,最好就是不像任何人。但我们始终会受一些电影潜移默化的影响。
02
我的处女作并不传统
南都娱乐:近年来,香港电影发展局“首部剧情电影计划”资助了不少电影新人,《流水落花》也获得了800万港元的资助,能否分享一下你是如何顺利赢得这笔资助?
贾胜枫:这跟其他做电影的程序是相像的。你第一步一定要写一个好扎实的剧本,然后你就拿着剧本去找投资,“首部剧情电影计划”的程序基本上也是这样。你写好了剧本,你就初步找些演员和工作人员,然后你拿着剧本去投给 “首部剧情电影计划”的单位“创意香港”,总共两轮。第二轮你就要和监制一起去面对好多个评审,他们都是行内很知名的导演、监制、编剧,你要在他们面前present你的故事,然后他们会问好多问题。评分有不同的比例,比如剧本、展示、答问题等分别占多少百分比,最终他们会有个评分。我记得我那届是大约五十个名额,他们选了五个,我是其中一个。整个过程其实和你拿去电影公司找投资大同小异,不过相对简单一些,减少新导演找投资的复杂。
南都娱乐:会不会有人拿到这笔资助后,最后拍不成一部电影烂尾了?
贾胜枫:香港电影发展局是分期给你的。我的剧本、前期工作、开始拍摄到最后完成,每一个阶段都要给他们知道的,让他们知道我们真的在拍。他们分不同阶段给我们钱,以确保你不会拿了钱却完成不了作品。
南都娱乐:很多新导演内心都积压了一团“火”,处女作都想拍些最能够代表自己的电影,于是题材和风格的选择上容易不走寻常路。而你的首部剧情长片拍的是传统的家庭题材,风格上也是走克制和简洁的路线,如此选择,背后有什么考量?
贾胜枫:我的考虑其实好简单,就是我要拍一部心目中的好电影,我要向着这个方向走。当然啦,现在我拍出来的作品不能够称之为非常满意,但它的电影语言和讲故事的技巧,与我喜欢的电影是同一个方向。《流水落花》好像是个好传统的故事,但也有好多观众说拍得好剑走偏锋,譬如讲寄养家庭本身不是一个好多人知道的题材,而且它在剪接、拍摄和讲故事技巧上都不是很大众化。还有,我的音乐和对白都是很少,好多线索你要好细心去留意。这个故事跨越很多年,但我没注明年份,我标记时间是用一些很现场的东西,譬如角色头发短了,电话、电视机和游戏机型号变了,用这些细节让大家去猜故事的年代。
03
《流水落花》真正想说的是生命
南都娱乐:你标记时间的方式是靠很细节的东西,比如Sammi扮演的天美姨姨头发的变化,可否理解成用头发类比大自然的植物,不断枯萎又重新再生长?发型如何对应人物心境的?
贾胜枫:这个我没有想过,我纯粹是很简单地把头发变换。当一个人的生活和心情发生重大转变时,它往往会显示在发型上。就像有的女生同男朋友分手了,她会把头发剪得好短或者改个发型。天美姨姨每一个阶段的发型都有一个好明显的变化,一来是想表达时间过了好久,二来是想表达她的心情变了好多。譬如讲,天美姨姨碰到寄养儿童小花时,她是乱乱的长头发,我想说明她好投入地去照顾小朋友,投入到不怎么理会自己的装束,就像好多无暇修边幅的妈妈一样。小花离开之后,她突然间变成很短的发型。这其实有一个细节暗示了,小花睡觉的时候喜欢摸着天美姨姨的头发,当小花走了,天美姨姨要割断这段回忆,于是剪了小花最喜欢摸的头发。
南都娱乐:《流水落花》中有很多大自然的空镜头,还收录了很多大自然的声音,如风声、雨声、河流声,仿佛大自然也是整部戏的一个角色。拍这么多大自然的镜头和声音,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呢?
贾胜枫:如果没有了大自然的流水落花、花开花落和天气风声,就是个寄养家庭的故事。但是寄养家庭在这部电影中是一个比喻,我最终是想用寄养家庭的相遇和离别的关系,来讲人生,甚至想讲生命。如果你讲人生讲生命,你就不是在讲一两个人这么简单,而是在讲一个好大的世界。当然在电影里面,这个世界好小,只是一间屋、一条路、一棵树、一条流水,但是它比喻出来是一个大的世界。它那些流水的流动,落花在上面慢慢流走,我希望可以让大家联想到生命和时间是一回什么事。好多观众都问我“流水落花”的意思,一开始,这四个字很容易理解,“落花”代表一些没有什么人照顾的小朋友,“流水”就是这一对寄养家长,将一些小朋友带去一些更好、更远的地方。但是你看到中间,你会有点怀疑,到底是谁在帮助谁?会不会这对家长才是“落花”,而小朋友才是“流水”呢?小朋友不停出入他们家,好像在帮他们去解决伤痛。到了最后,当天美姨姨死了,她的老公何彬要牵着狗自己慢慢生活下去时,好像所有人都是“落花”,而时间是“流水”。如果你看过泰伦斯·马力克的《生命之树》,它也是拍一家人的故事,但一开始是拍宇宙拍细菌,它想讲述更加庞大的生命为何物。我的这个故事也是这个方向。
南都娱乐:这部电影有13年的跨度,但是好多场景都是在固定的家的空间里去拍摄,用一个“不变的空间”去搭配“流变的时间”,你刚刚提到金基德的《春夏秋冬又一春》,这个设计是不是受了这部电影的影响?
贾胜枫:你可以这么讲。因为这部电影本身规模就只需要这么大,只需要一个空间,一个不变的家,而变的是过客。这对夫妇是不动的,而小朋友是动的。这个中转站,不停来又走。我要拍一个时间的流变,家当然是不变的,但里面的人和物是有变化,而这种变化透出一种心理。例如一开始其实家里的桌子是方形的,但是慢慢桌子变成圆形了,因为怕小朋友会撞到尖角。当他们投入了去做寄养家庭的时候,他们就会考虑这些东西。还有,鱼缸也换了,因为鱼缸打烂了的话,玻璃好危险。本来有个柜子也不见了,变成一张软绵绵的按摩椅。这些全部都是我们投入到了角色后,思考的结果。
南都娱乐:电影中一共有7个寄养儿童轮流出现,他们出现在天美姨姨生命中的顺序,是不是设计过?
贾胜枫:他们的次序一定是设计过的。设计两样东西,一个就是我们要在小朋友同天美姨姨的互动里,看到她的改变。
文森,第一个尿尿的小朋友,天美姨姨对小朋友的心理是什么,就是她没有从那个小朋友的角度去思考,她只是从自己出发,你撒尿我就骂你。但后来,文森差不多走的时候,她开始明白其中的原因,但是他已经走了。到了菁菁来寄宿,天美姨姨已经改变了,她主动帮她去找外婆,去问她饺子那个馅应该是怎么包才好吃,她在这件事上已经进步了。而到了小花是她投入的最高峰,她开始想拥有,想从寄养变为领养。但是很无奈,因为某些原因不行。到明仔,之后到两姐弟,再到仲恒的时候,她一路都在放手。小花领养不到后,她之后都不会再想领养这件事。
明仔来寄养时,大家会看到天美姨姨不是很理会小孩,让明仔独自在家。而到了两姐弟,她又试着融入一些,两姐弟贪玩走丢后她很紧张地到处找他们,但闯那么大的锅,她却没有责骂两姐弟,第二天还带他们去露营。换做是第一个寄养儿童文森,她一定会大骂。最后一位寄养儿童仲恒,当小孩主动想要留下来,天美姨姨都婉拒了。每一个小孩出现的次序,都体现了天美姨姨对养育这件事心态上的变化,从不理会到想拥有,再到放手。
还有,这些小朋友是四到十七岁都有,之所以这样设计,是因为天美姨姨的亲生孩子是三岁死的。她在这些小朋友身上,其实是看到她孩子成长的影子。这一层没有讲得很明了,只有他们露营看星空时一句对白暗示了:“我感觉到我的儿子滔仔,是在用他自己的方法一次又一次回来我身边”。
04
香港女演员只有Sammi有这种特质
南都娱乐:你在一些采访中提到,《流水落花》一开始已经设定了女主角由郑秀文来演,并认为她有着“外表坚强内心柔软”的特质,香港女演员里只有她能演。请问你是什么时候留意到她身上有这种特质?
贾胜枫:她一直都给我这样的感觉,就算是她以前演的那些喜剧,我都不是好投入地去被角色的喜剧感影响,反而是在看Sammi怎样去演这些角色,我会跳出来去看回她本人。她是很坚强,不认输的一个人。在我心里,这种倔强一路以来在她身上都有。无论她是唱歌或者演戏,在别人面前她是没有半丝的软弱的,但是我在跟她的相处中感受到她的内心是好温柔的人。在大众的眼中,她未必有这种这么温柔的特质,这正正就是天美姨姨需要的——表面上很倔强不肯低头,但你又能感受到她的不忍心。比如她和文森见完训导主任,她先是骂了文森,然后她的眼神又有些不舍得,于是突然之间就问对方吃不吃冰棍。这就是我需要的,她能够大部分时间很硬朗,但她就是有一句话让你觉得她在为别人心痛。这样的特质在天美姨姨身上是最重要的,我觉得Sammi身上很足够,其他香港演员做不到。
南都娱乐:你在现场是如何指导郑秀文演戏?有没有发生一些有趣的事?
贾胜枫:我也没有说指导啦,演员始终有他们自己的演法,我通常会在拍之前解释得好清楚这个人物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,这一场戏要表达的重点是什么,我想要什么效果……譬如外遇吵架的那场戏,我们拍过好多个版本,其中一个版本天美姨姨是好凶的,但是最后我们是选择了是现在这个冷言冷语的版本。你会感受得到角色那种生气,是不想被你看出她的介意,这个才是更加符合天美姨姨的性格。老公外遇,按理来说,妻子应该好伤心和生气,但因为她儿子去世的前史,让她那种伤心软弱不轻易给人看出来。即使这件事这么大,她都是用同一种技巧去面对,装作没事。可是在吵架过程中,她看到儿子的遗物和照片,最后的防线终于守不住。我们要一重一重打破她,而不是一上来就很生气。那么多个版本,这个版本是最好的。
南都娱乐:郑秀文曾经在其他采访中讲过,她之所以接这个角色,其中一个原因是角色和自己本人不同,你觉得她本次演戏,有没些加深或颠覆了你对她当初的印象?
贾胜枫:她说过“我看剧本的时候,我最喜欢的就是见不到Sammi”,“见不到”的意思不是说和她完全不像,她意思是说见不到她一贯在电影里面的形象,并不是她本人和天美姨姨没有任何相似性。就像我刚刚讲那种外表坚强内心温柔的特质,她本人也是这样。至于说颠覆,其实也没有颠不颠覆,因为Sammi不是第一次拍这一种家庭戏电影,她之前有拍过《花椒之味》。我觉得她拍戏有一个过程,她从开始拍喜剧,然后慢慢去拍一些正剧。她拍《流水落花》也是经历了一个过程,她慢慢变化,慢慢成熟。
南都娱乐:除了家庭题材,你未来还想尝试一些什么题材呢?
贾胜枫:如果有下一部电影,我应该会拍一些和生活远点的东西,未必是些这么现代生活化的题材。可能不是这个年代的故事,也许是个未来的故事,也许是个发生在民国或更早一些的故事。因为我未有概念在手,所以我现在回答不了你是个什么故事。
采写:南都记者 刘益帆 实习生 陈嘉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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